張欠笑得尷尬，每說一句話，眼神都必定往江隊長身上瞄一次。

在酒吧工作得久了，人多少都會點察言觀色的功夫。看久他欲言又止的樣子，顧小魚恍然大悟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，回來這一趟本意多半不在她，而是有話要對江喻白說。

但江警官卻始終繃著臉，神情肅然得不近人情。

氣氛有點尷尬。顧小魚接不上話，張欠也不再開口，一臉糾結地觀察著江喻白的臉色。

張欠畢竟有恩於海洋，顧小魚想幫他忙，但不知他兩的啞謎，又著實不知該如何啟口。正是尷尬時，二樓窗口上傳來林深的聲音：“嫂子，上來簽個字。”

顧小魚趕緊拽住江喻白，示意道：“二白我先上去了，你們聊。”

他擰眉：“我陪你。”

“不用了，我先上去，你慢慢來，”顧小魚道，也不等他反應，當即轉身往樓上去。

空蕩蕩的公安大廳裏頭上幾盞頂燈是唯一的點綴。橫平豎直的幾何線條一如剛正不阿的警隊作風一般，簡單而有力、絲毫不浮華，沈穩得有種直擊人心的力量。

顧小魚剛走到樓梯口，身後果然開始雲霧繚繞。

有男人氣急敗壞的低聲憤罵傳來，聽來是張欠：“操她娘的，上輩子的債還不清，這輩子的債又找上了門——”

顧小魚回頭看了一眼。四人身影均隱匿在雲霧之中，難分你我。但個子最高的男人摘帽擡手，用力抓了幾把寸光的後腦勺卻不難分辨。

“……大江啊，這事實在對不住，哥哥欠你的這輩子也還不清了，以後我也沒臉自稱是你兄弟了，”張欠道，離得有些遠，雲騰霧起，神情通通彌散其中，看不清什麽表情，但語氣卻是觸了底的虔誠。

“說夠了？”江喻白厲聲呵問，問得對方再不吭聲，良久過去，他又才緩緩啟口，語氣平靜，倒沒那回事似得，“生意怎麽樣了？”

張欠楞了楞神：“……還能怎麽樣，有案底，難做。”

“年前跟上面打過批示了，抽空去趟稅務局辦手續，以後地方稅減半，”江喻白便道，輕描淡寫地開口，再不理會面前三人的呆楞，轉身要走。

張欠連忙叫住他，遞上了一根煙：“大江，那事我應了，也不要你動手，以後你都他媽別管，老子全擔了。弟妹的攤子我也看著，她要再出半點差錯，我提著腦袋來見你。”

“不用，做你的生意就是，”江喻白道，接了煙，卻並不點燃。

身邊白霧漸散，眸光卻一點點凝固，他啟口，“誰要敢動半點歪念頭，不管他是誰，老子都非得親手弄死他！”

話不算狠，只是配合著他陰沈的臉色，格外懾人心魄。

張欠久久沒有動作，白煙一圈一圈地騰，紅點一支一支的落。

顧小魚從未見過這樣的江喻白，一時有些呆滯。

他進了大廳，腳步往裏邁，一身戾氣卻不見退卻絲毫。

不是不收斂，而是戾氣太重，他收不住。向來是只溫順好欺負的哈士奇，真逼狠了，一旦齜牙咧嘴起來，毛發根根直豎，一觸即燃，撫都撫不平。

兩人面面相覷，他眼神也不見得柔和。顧小魚經不住沈默，動手抱住他腰，輕輕開口：“我都聽到了。”

“恩，”他悶聲應道，並不隱瞞，手順著她頭發摸了摸，“沒事媳婦兒，別怕。蓉城很安全，該怎麽玩就怎麽玩，別胡思亂想，都有我，你高興就行了，知道不？”

這話他業已說了好幾回，初相識時顧小魚受人算計，江喻白就說過這種話：一個游戲罷了，犯不著受誰冤枉氣。她要真覺得心裏委屈了，就跟康子說一聲，康子會幫她收拾人，而後果，他一力承擔。

他那話說得顧小魚心頭又甜又暖，第一次接觸便忘了芥蒂。但到底，那時候的顧小魚也僅僅以為他只是說幾句漂亮話，哄小姑娘開心而已。直到見他現在這副樣子……

有種難言的心緒縈繞在眉間，顧小魚不知道該說什麽，只是點頭：“張哥給你的煙怎麽不抽呢？”

社會上走，煙酒都有講究。張欠遞煙給他是要跟他息事寧人，但和事煙卻被他放在上衣口袋裏，揣得皺了，江喻白也沒抽。

張欠杵在大廳外，沒見他抽這根煙，腳下就像生了根似得，一步也不肯挪。

顧小魚看不過去，勸了一句：“你把這根抽了吧，二白。”

雖然她不知道張欠跟江隊長有什麽過節，張口閉口就是“還不清”，但人家說“兄弟如手足，女人如衣服”，在手足和衣服之間做選擇，江喻白選了她，也已經因為她跟兄弟翻臉了，她的分量可見一斑，如此就好，現在張欠誠心賠罪，何不見好就收，畢竟多個朋友多條路，鬧得太僵對誰都沒有好處。

更何況警察這一行根本是在黑暗裏守護光明。處不好兩頭的關系，背後挨刀子的地方有的是。

“抽了吧，人家在外頭等著呢。”顧小魚道。

江二白一貫是聽話的，可這次江喻白卻沒點頭，反倒是問她：“還記得火車站搶木由包的那個男的嗎媳婦兒？”

一提起這人，江警官原本嚴肅的神色頓時又陰沈了三分。煙被他捏在手上，捏得粉碎。

顧小魚臉上也不見得多好看：“記得的。我剛才還看到他了，對了，他怎麽也在這裏？”

“他從拘留所裏出來之後碰見了你，想打擊報覆，叫來了那兩個通緝犯。”

顧小魚心裏一驚。剛才見到那人，再聽林深一言，她腦子裏便隱隱生出些不好的猜想，心裏也已經有了準備。但出乎意料的是，真從江喻白嘴裏聽到結果，心情依然像沈了塊大石頭一樣，只聽“噗通”一聲，連呼吸不太順暢。

顧小魚不願去想，卻不得不去想：“難道那人是張哥的……”

“恩，”江喻白點頭，一如她所料的那般答道，“是他手下，新來的。”

心裏“咯噔”一下，頓時愈發不是什麽好滋味了。顧小魚只感覺後背一陣陣地發寒，寒得徹骨銘心，下意識打了個哆嗦。

江喻白伸手圈她入懷，低頭吻了吻，再問：“還要我抽嗎媳婦兒。”

顧小魚：“……”

張欠還在外頭等著，杵在大廳外，沒見江喻白抽這根煙，腳下就像生了根似得，一步也不肯挪。

江喻白本不打算抽的，煙被他揣在兜裏，揣得皺了捏得碎了，他也沒有絲毫要點燃的**。

——江喻白要等她的答案。

顧小魚蹙了眉，心裏有點亂。

很多片段一齊湧上腦海，小街口的，火車站的，甚至是小時候躲貓貓的……她心裏堵得發慌，卻又理不出頭緒。

江喻白還在等她的答案，顧小魚心如亂麻，但並不是因為這個：“你抽了吧，你跟他是兄弟，這件事不影響你們的關系。而且他們那套大哥小弟的社會規矩我不懂，事情是他手下做的，張哥沒什麽對不住我的地方。沒必要。”

不是因為張欠，而是想著這一晚的遭遇，那天在火車站的事情，顧小魚打心底地發涼，像泡在冰水裏一樣，毛骨悚然，刻骨銘心。

“抽吧，兩碼事，別讓人等久了，”顧小魚說。

江喻白皺了眉，沈默了好一陣子，方才點頭：“成，寶寶你說了算。”

接待臺前空無一人，江喻白從裏面摸出一個打火機，點上支離破碎的煙，用力地紮了一口。紅光乍現，張欠眸中一亮，長長地舒了口氣。

外面幾人終於肯走了，江喻白回身，一轉身就黑了臉。

“又胡思亂想了，”江喻白不悅，一把抱住顧小魚，“我說了，該怎麽過怎麽過，什麽都不要想，出了事我兜著，誰敢亂來我弄死他，你什麽都不要想，高高興興就成，恩？”

顧小魚答不上話。

只有近距離接觸過死亡才知道死亡究竟有多可怕。實在是太可怕了，小時候她不太懂，但長大了，她才知道什麽叫絕望。

心裏的冰越凝越多，顧小魚一句也答不上來。

“乖寶寶，你聽話，都有我，好不好？”江喻白道，虎口卡在她肩膀上，前後晃動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脖子上的腦袋一並晃掉似得，晃得她根本不能再思考。

顧小魚只能點頭：“好。”

***

二樓的審訊工作還在深入展開。鄭隊已經不見了，樓道間只剩下輕聲交談的李局和林深。

先前顧小魚跟他們聊得一頭霧水，在林深一通整理後，居然也從雜草叢中整理出了一條相當完備的時間線。林深從她的角度入手，連做了好幾個角度的心理分析。

顧小魚看得頭疼，草草翻了兩頁便簽了字。

林深合上筆記薄：“那成了，隊長你先帶嫂子回去休息吧。”

一通折騰下來，淩晨三點的鐘聲在蓉城敲響。再過不了多久，雞鳴就該啼醒整座城市，第一抹晨光刺破穹空之時，新的一天就該開始。新的一天總會開始，無論發生什麽，熬過那個漆黑的晚上，太陽都會照常升起。

“我送你們回去？”李局好心提議。

江喻白淡言：“不用了李局，我們有車。”

區公安局外，一輛白色的城市越野亮著耀眼的燈，早已恭候多時。一見三人出來，白色越野後面的一輛小轎車裏立馬下來兩個年輕人，其中一個徑直向前，拿了串車鑰匙給江喻白。

“江隊，你的車。”

“你買了車？”顧小魚不可置信。

雖然能理解剛出了差錯，很多事情的規劃就不得不提上日程，但明明說好了她要買車送江喻白，他突然自己買了，顧小魚心裏總有些不舒服。

她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，小唇剛一撅，江喻白便一胳膊把她撈到身前，埋頭親了親：“我沒車，等媳婦兒賺錢了再買給我。這是買給我媳婦兒的。”

“給我的？”

“那可不，”送鑰匙的年輕人咧嘴直笑，“嫂子你瞧瞧，合同上可寫的是你的名字。”

他拿著合同給顧小魚看，合同上確實簽的是顧小魚的名字，登記的也是顧小魚的身份證號碼，這輛越野毫無疑問不屬於江喻白，而屬於她。

顧小魚有些受寵若驚。

喵哥的前老板也開這車，聽喵哥抱怨多了，顧小魚心裏也有數。這款車系裸車都得三十多萬，頂級配置拿下來至少都要花上將近五十萬，實在不便宜。

江喻白拿著單子就地簽字，顧小魚湊上去看了看賬單，果然如她所料，他掏錢包刷卡，一刷就是四十多萬。

顧小魚心裏五味雜陳，實在有些手足無措。她還楞著，江喻白突然開了後備箱，拿了一套牌照出來。

“大半夜哪裏來的牌照啊？” 顧小魚嚇著了，這東西就是白天也得排隊才能拿到啊。

江喻白輕描淡寫：“我的。”

“單位要配車，我沒要，兩套牌照都在局裏壓著，剛才叫送資料的同事一並送來了，”他道，像是知道她擔心似得，隨即解釋，“這套是私人牌照，拿著直接用就成，不用去排號了。”

“可以嗎……”顧小魚心有疑慮。

江喻白不答話，朝一邊示意。

李局的車還沒開走，停在兩人面前，正打著電話，見顧小魚探頭探腦地看他，連忙微笑著沖她揮了揮手：“成了，我交代下去了，值班的現在就給你處理了。哎，車都買了牌照還拿手上幹嘛，拿來，我給你掛！”

李局說幹就幹，接過工具，撩起袖子蹲下身便開始掛車尾的牌照。

顧小魚攔都攔不住，去找江喻白幫忙攔下李局，江喻白蹲在車頭前，幾句話的功夫，已經把車頭牌照給掛上了。

顧小魚：“……”

兩人工作完成，起身圍著車轉了兩圈，互相欣賞了一番對方的傑作，車前站定，李局點上了一根煙，重重地抽了一口。

“這段時間的工作盡量交給林深，你就別管了，”他道，臨走前不忘特意拍了拍江喻白，微笑著多交代一句，“都把小姑娘嚇壞了，晚上回去多疼疼媳婦兒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： 【有責任下集預告】

二白白：（微笑）忙了一晚上，終於可以回家好好疼疼我的小媳婦兒了。

魚寶寶：（臉紅）最多抱抱親親，其他不給！

二白白：QAQ不嘛媳婦婦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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